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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色陰陰的,天空與雲都呈現著一種灰濛的白,渾渾然根本分不清哪裡是天,哪裡是雲。他看著手中沒有招紙的透明膠瓶子,始終有點不放心。瓶內的液體有著一種令人抗拒的墨黑色,有一點兒混濁。他懷疑那是不知由甚麼中藥熬成的苦水。他踱入地鐵站,那灰巷中的老婆婆的臉又浮現了出來。他覺得那只是兜售的技倆,她不可能一眼就看出他有頭痛、喉痛、失眠,更不可能立即便有「特效藥」給他。不過,只花四元就有一瓶清熱解毒、疏風散熱的秘製涼茶,也是蠻划算的。

「下一站石硤尾。Next station:Shek Kip Mei.」

地鐵內人多,空氣局促,白得過分的燈光照得人只想到睡。他的喉嚨又痛了。他站在車卡間的駁位中,望了望手中的膠瓶,然後緩緩擰開了瓶蓋,將瓶口湊近唇邊一倒,太滿了,灌得太快,一下子嗆著了喉嚨,溢得衫上、地上皆是。他趕忙抹了抹嘴,皺了皺眉。藥很苦,苦中還有些難受的酸,澀澀的,卻比一般苦茶還多了一種複雜而難以形容的味道,好像滿有深度似的。突然間,車身微微震了一下,然後整列地鐵就這樣卡在九龍塘與石硤尾之間,滯留在不確定的時空裡面。沒有宣佈,只有抱怨的聲音。近日的地鐵好像特別多意外,他想。他漫漫的望著地鐵內的白燈,有些目眩,下意識的將視線收回到織著十字花紋的銀色地面上。地上的水漬吸引著他的目光。他懷疑他眼花。他看見地上有一隻眼。沒錯,那毫無疑問是一隻眼,一隻由水漬畫成的活靈活現的眼,正在炯炯地注視著他。奇怪,那些水漬為甚麼乾得這麼快?只留下了一塊深色的印,一塊眼似的印。而且,在這種金屬質地的地面上,即使水乾了也應該不會留下甚麼痕跡才是……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

他凝神注視著那奇怪的眼睛,那隻眼睛竟也好像在與他對視。它的視線深深的抓緊著他的視線。他感到它的瞳孔似乎正不停地擴大,像是一個漆黑的漩渦,滔天的黑水在無止境地上漲,向著他的臉鋪天蓋地的淹過來,一下子便將他浸沒。他感到窒息、暈眩。黑水洶湧著,轉呀轉的,將他扯向瞳孔的中心,像是要將他吸扯往另一個世界去。他忽然又像是在一片漆黑的太空之中懸浮著,感覺卻沉甸甸的。遠處似乎有一團灰灰白白、迷迷濛濛的光。他注視著那光,發覺自己已飄到了光的盡頭。這一次,他又被淹沒了,被那一片灰濛的光所淹沒。剎那之間,光退盡。幸好,這一次他好像再沒有去到甚麼奇怪的地方,因為他又看到自己在車廂之內,列車早已再次開行了。

咦?不可能。他怎會看到「自己」在地鐵車廂之內?他看到「自己」的頭頂,看到「自己」站在車卡間的接駁位中,正軟軟地垂著頭在看著一攤眼似的水漬!他不解,如果眼前這個雙眼無神的「他」是他自己,那麼現在看著這個「他」的自己又是甚麼?他又看著那灘詭異的水漬,發覺這隻眼的視線似乎正從「他」的身上移開,轉到了他的身上。他下意識地低下頭避開它的目光,卻發現他看不到自己的身體!沒有!沒有身,沒有腳,沒有手,甚麼都沒有!他發覺只剩下他的「眼」存在,或者說是「視點」比較確切。不,不是的,他還聽得到聲音。這一刻,他的心已定了下來,他似乎已經意識到他正處在一種怎麼樣的狀態之中。可是出奇的,他沒有多大興奮,因為他不知道之後能否恢復原狀。而且,與傳聞中的不同,他似乎不能隨意活動,起碼不可以穿出車廂之外。

「下一站旺角。Next Station:Mong Kok.」

他的「身體」忽然不自控地往左飄過了兩節車卡。他看到一名青年,應該是高中生吧。那高中生約五呎十吋高,十七、八歲上下。他左手夾著一個籃球,穿著一身紅白色的23號籃球球衣,外加一件藍色風褸,腳上穿著一對紅黑色的「佐敦」球鞋。看他滿頭大汗的樣子,應該是剛打完籃球了。今天的天氣頗熱,那車廂又堆滿了人,更顯侷促,而那高中生只能擠到門邊的一角。瞧那高中生雖然汗流浹背,卻依然穿著那件不薄的風褸,他奇怪,為何這高中生不把那風褸脫掉?他開始留意起這高中生來……

他下意識地又拉一拉緊了風褸的領口,不知怎的,他總覺得有人在注視著他。他環眼掃視了一輪,最後將眼光落在斜對面的一個中年胖女人的臉上。他發覺這穿得滿身紅彤彤的胖女人似乎正在斜著眼角看著他,眼神之中好像還帶著一絲鄙視。當她與他的目光接觸時,她卻又將注意力轉到其他人身上去了。不會吧……會傳到那麼遠嗎?他暗自盤算了一會,決定排除了這個可能性。只是偶然罷了。他放下了心來。忽然,他發覺他右邊的一名長著鬍子的中年男子用手擦了擦鼻子,他立即敏感起來。他發覺了嗎?不會吧……可是站得這麼近,發覺了也很有可能呢。他暗中留意這男人的一舉一動,過了一會,似乎再沒甚麼動作。只是自己多心罷了,沒事的。可是,這時他又看到那男人低頭摸了摸鼻子,他趕忙稍稍向左邊移了一小步。糟了,原本站在他左邊的一名年輕女子,可能因為被後面的人逼得要緊,身子正向著他這裡擠過來。她比他矮了一個頭,湊在他身邊只到他的肩膊那麼高。他低頭看了看,大概二十出頭,容貌似乎還不錯。這更令他無地自容。很熱,很侷促,他不僅覺得風褸內有著一股混濁的熱氣在鼓動,而且那股熱力更蔓延上他的耳根、臉上。他又下意識地低頭拉一拉緊領口,往右退回了一小步,密切留意著那女子的神情,看看他是否察覺到有甚麼不妥,又或者嗅出甚麼異樣的氣息。沒有甚麼發現。他想了想,還是覺得不大穩妥,乾脆將身子轉過去向著那中年男子。要難受的話,讓那男人受吧,他可不想在女孩子面前出醜……

「請小心車門。Please mind the door.」

剛才……是怎麼一回事?他心中狐疑。為什麼他竟可以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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