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下一站佐敦。Next station：Jordan．」
可是，他沒有時間多想，他眼前一花，發覺自己已身在另一節車廂之中，不，應該說是車廂與車廂之間才對。這次他看到一名西裝筆挺的男子，約廿七、八歲，外表斯文，容貌整潔，手裡提著個漆皮公事包，整個人站得筆直，看來充滿自信。只見那西裝男子時常向左右兩邊車廂望去，眼光不時停留在不同的女子身上。他想再次確定一下剛才的經驗，所以開始專心地凝視著這名男子……
他整一整理身上的西裝，束一束緊藍灰斜紋的領帶，站得比原先更筆直。剛剛面試成功，他現在已是一間銀行的分行經理了。在現在這個時勢，要找一份這樣好的工作，非得要有像他如此的高學歷不可。他想著想著，眼睛不自覺地又飄向右邊的一名十五、六歲的女學生身上。她一定是剛上完體育課，身上還穿著體育服，汗水將她白色的上衣染成斑駁錯落的一片片，間中透露出少許引人入勝的膚色。她不算美，但他注意到她已發育得十分良好，身段如山巒般起伏。他沿著山路恣意慢慢巡遊，從滴著汗水的髮尖直看到那微微起伏的胸口，再到那深藍色的運動短褲，最後將視線停留在露出的一大截光滑修長的腿上。現在已很少看得到這樣修長白滑的腿了，他想，那些肯穿短裙短褲的，一雙腿都往往粗得嚇人，像這麼漂亮的腿，也真想上前去摸一把。這時，他發覺那女生似要轉過頭來，便立即低頭將視線轉向地板，再隨手托一托架在鼻樑上的金絲眼鏡。沒事。他又看了看左邊的車廂，給他發現了斜對面有個空座位，他剛想動身，便發現那座位已給一個容貌冶艷的女人佔了，他便乾脆將注意力放到這女人身上。那女人約廿八、九歲，有著一頭染紅了的及肩長髮，五官輪廓分明，眼瞼上掃上了藍青色眼影，身上穿著一件鮮紅V領修身中袖上衣、一條貼身低腰黑褲，腰間襯一條啡黃色皮帶，腳踏一雙啡色尖頭三吋高跟中筒皮靴，身材姣好，很是惹人注目。他斜著眼逐寸逐寸地鑑賞著她那身玲瓏的曲線，正看得不亦樂乎，忽然發現那女人坐著時腰間背後露出了一小截亮滑的白肉，所以視線又逗留在那裡了。這時，那女人剛俯身去撥弄她靴上的金屬扣子，他獵犬般敏銳的觸覺立時發現了那暴露出來的所在，眈眈的目光已往那V字領口的空隙中穿了進去。他喉頭滾動，兩眼一動不動的在放光，正打算深入研究研究內裡那美不勝收的景致，他的思想也正配合著邁步向那愉悅刺激的國度奔馳。怎料那女人好像發覺了甚麼，忽然抬頭向他這一邊看來！他匆忙舉手低頭假裝看錶，高潮化成了一滴冷汗。那女人的目光沒有在他身上停留，只看了一下，便往另一個長得頗帥的年輕男子身上看去了。他暗地鬆了口氣。他其實並不擔心，因為他一向經驗豐富。不消一會，他的視線又飄向了另一個穿著吊帶小背心的妙齡女子身上……
「下一站油麻地。Next Station：Yau Ma Tei．」
他發現忽然又轉了節車廂。這次是一名架著黑色膠框眼鏡，有一點胖的中年女士。經過方才的試驗後，他已掌握到遊戲的規則。只有他第一個看到的人，他才能用那種「半全知」的角度透視他 / 她。他二話不說，立即凝神靜看著她，他感到他與她的瞳孔像是連成一線了……
她低頭看著那被蘋果綠上班套裝包裹著的那微微隆起的小腹，右手憐惜地輕輕按摩著。三十六吋，這是一個多麼殘酷的數字。如果這數字放在身體上的另一個部位，或許還可以吸引幾個上了年紀的阿叔向她投注幾秒帶有慾望的眼光。偏偏她的胸部沒有這麼挺，一個小腹卻這樣漲鼓鼓的惹人尷尬。想到這裡，她憤憤然地用力向那一團肥肉按下去。沒有用。脂肪像一條粗皮帶般包圍著她的腰，剩餘的，分兵進佔了她的脖子、手臂、臀部、大腿、小腿……一團肥肉被她按了下去，另外兩團便立刻從旁崛起，更使她無法忍受。無計可施。甚麼消脂茶、節食法、修身療程、排毒減肥寶的，她全都試過，她認定這些東西只是用來騙取無知少女的金錢的。她望了望對面座位的另一名帶著小孩的中年婦女。那中年婦女明顯是那小女孩的母親。她瞧那母親與她年紀相若，已經身為人母了，可是卻仍保有婀娜多姿的標準身段，很是令人羨慕。這時那女年婦女抬頭望了過來，發覺了她的目光，便向她點頭微微一笑。她的羡慕立時轉化為另一種更激烈的情緒。她狠狠的向那母親回報一眼火毒的怒目，鼻孔接著輕輕噴出剩餘的熱氣，然後冷淡而高傲地別過臉去……
可能是太集中精神了，他的「眼」有點刺痛，感覺有點眩……
「先生。先生。」
他眼前泛起一點點白亂的花，像是蹲得太久後立刻站起來的感覺。然後他發覺身旁一位女士正一邊輕輕搖著他的肩膊，一邊輕聲叫喚著他。他仍舊站在原先的車箱之中，手中依舊握著那瓶混濁的黑水，地上仍殘留著一小片水漬，仍可依稀看出是一隻眼睛的形狀，不過已淡得幾乎看不見了。他回想先前那些奇異的經歷，好像……他不知怎樣形容那感覺。他看了看四周，整個車廂空蕩蕩的，沒有甚麼人。再看看地鐵外面，車門開著，已到了油麻地尾站。眼前這女士應該是看到他一個人照舊垂著頭站在那兒，以為他睡著了，好心走過去喚醒他吧。他向那女士說了聲不好意思，回頭再看了看那地上的眼睛，然後便與那女士一起步！出了車廂……
(此文有幸獲刊於第236期《香港文學》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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